第八回
葬双亲漠北安身 觅旧主得遇故人
朝鲁孟请回母亲,已到了第二天的傍晚。他一进门就和图雅商议双亲的丧祭事宜。这里是一个天上不飞鸟,地上不长草的恶劣环境,今天又到处飞沙走石,天地一片迷蒙,别说是今天这样的天候,就是万里晴空,怕也不会有鹰犬狼乌,真不知道该如何安葬亡灵。但不管怎么说,也不能让老人在百年之后,还如生前一样飘泊不定,受那颠簸之苦,想到这儿,他们就将老人抬到了就近的山脊,跪拜而别。安顿好了亲人,他俩都已精疲力竭。当他们返回时,见那两匹相伴他们多年、终日不离左右的枣红马也双双僵死在帐篷前,深陷的眼窝里流出的两串眼泪上面已经沾满了风沙。他们不由地联想到看到老人遗体的样子,情不自禁地跪倒在地,又是一阵恸哭。一切的事情与马何干呢?为什么厄运也同样要降到它们身上!
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,它们倒是能和老人们作个伴儿,那样,老人也就不会太孤单了。说不定它们也如老人的决意要舍弃自己救活儿孙一样,舍弃性命,和他的主人永相伴随呢。他俩在马前洒了一阵眼泪,天气已经是暮色苍茫,几乎看不清眼前的景物,回到毡房就摊倒在地,全身酸痛,昏昏沉沉,似睡非睡。
过了约有一个时辰,朝鲁孟又隐约听见了那熟悉的“嘀铃铃”、“嘀铃铃”的声响,这是那头盔发出的。他后悔当初为什么要携这毫无用处而带给他一路麻烦的东西,它可能会成为铁木真将来斩杀他的理由和证物。一路上不管有多累,他都把这个褡裢背在身上,时时记挂。到了这时候,还不如把它暂时埋在这里,将来若无用场,就让它永埋地下,用得着时,再挖出不迟。想到这儿,朝鲁孟又从毡房的角落里把它拎了出来,背着它出了门。图雅看到了,仿佛也明白他的心思,只是静静地望着他,一句话也没说。朝鲁孟用刚才躺的那阵恢复的一些力气,在包外不远处的一个小山包上挖了一个深坑,把这个褡裢整个儿埋了进去。他为什么不把头盔和像是书的东西埋在父母身边?因为父母生前对他带这东西来很是忧虑,抱怨了他一路,老人去了,看到那东西会生气,也会于心不安。
连夜办完这些事,朝鲁孟回去后感觉轻松了一些,就迷迷糊糊睡着了。次日晨,他们本是要搬迁的,可当们眼睛一睁,二人都好像得了同一种病,咽喉肿痛,声音嘶哑,身体绵软无力,不住地打着寒噤,实在没法起身。反正有了水,不如就休养一天。经过一天时间的调养,他们感觉好了些,就于次日搬到了那眼清泉边。
请母亲回来的那天,朝鲁孟看这个地方时,周围的一切都很模糊,搬过去仔细观察,可以想象出它春、夏的模样,不但有好的水,周围的草长得也不坏,便于牧养牲畜。原想这儿也就只有他们定居,但过了些天把羊赶到远处时才发现,这一带本就有人家,那是零零星星的几个蒙古包,或可接触。有了同族人,可以相互照应,语言相通,又可以相互交流,就这样又过了一年。
在这一年里,虽然生活得不错,但半生的征战和漂泊生涯总也不能从朝鲁孟的思想深处抹去,思想的重负压得他不能开怀,人老得也快,还不到中年,看起来简直是个老头儿。倒是图雅想得开,她心里似乎早已没有了什么牵挂,安于淡泊了,所以看起来还很年轻,相貌与实际年龄相符。图雅一直在开导他,可越是开导,朝鲁孟的心思就越重。想他本来可以有一个光明的前途,可以助铁木真打天下,图雅也可以分享他的成功,不承想却落得今天这样的下场,怕是将来黄泉路上也是一个无主孤魂,实在是于心不甘。
有一天,朝鲁孟终于忍不住,无意间对一个要好的牧人讲了他的经历,叙说了自己的无奈和苦闷。这些年他一直隐姓埋名,对自己只字不提,可这回他要把心里的积郁全部讲出来。当这位牧人听到朝鲁孟这个名字时,一脸的狐疑,他怎么都不敢相信,眼前这个野人般的高个儿老头,就是当年叱咤风云、威名远播的朝鲁孟!他虽然将信将疑,但还是向他讲了他所听到的关于他本人以及铁木真的一些事。他说他虽然生活这里,但不久前才从赤斤蒙古回来,到那儿听说过他的事。他和铁木真,还有那个畏答尔,早已被全蒙古传得沸沸扬扬。他携宝星夜逃遁后,铁木真顾念他辅助有功,根本就没有追赶他,更没有要杀他的意思。他要能回去,一定依然是铁木真的座上宾。
他还想问得再多些,可那人再也不肯说了。他想他可能也就知道这么多吧。听闻铁木真对他一如往日,他也顾念起铁木真的恩德来,不免生发了思归的念头。他不愿在这里了此一生,他要去找铁木真,和他再叙主从情义,用诚恳来驱散那时留在彼此心间的那片阴影。他和图雅说了时,不知道为什么,图雅竟然没有提出反对意见。在这里休养生息,一家人的精神不但完全恢复了,身体也比以前更健壮,母子安康,儿子也能跑路了,又有牧人做伴、照应,他没什么放心不下的了。商量好后,朝鲁孟就骑上一峰骆驼南进了。
这是1206年(宋开禧二年)的春天,内地早已是春暖花开,可在这大戈壁滩上,全然没有一点儿春的气息。狂风裹挟着沙砾一个劲儿地往朝鲁孟的脸上吹来,把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打得生疼,连眼睛都不敢睁开,如此天气,还须绕道拜祭双亲,取回头盔,所以这一程他走得不是很快,用了半个多月才走出荒漠。
又过了一段时日,他来到了一个集镇,那是他熟悉的甘肃镇。只是这集镇已与先前大不相同。增加了一些新建筑,人也多了,有了一些繁荣的景象。这天,他在镇上悠闲地走着,想找个同族人问问他想急于知道的事情,叫了几个搭话,这些人都不大愿意和他多说,应付一下就走了。有的看他一眼就避开。蒙古人生性好客,互不歧视,过了才几年,族人咋就变成这样了?正想着,见一老者,拄着一个拐杖,一瘸一瘸地走了过来,他迎过去时,那老者就站住了。朝鲁孟看他好像是在哪儿见过的,半天才想起来,他长得有点像畏答尔统领,但他怎么会是畏答尔呢?便自嘲地摇摇头,心想可能是正想着故交好友,是错觉也说不定。朝鲁孟向他打听铁木真,这位老者和蔼而详细地说了一件铁木真最近的事。
那年铁木真打败王罕父子后,王罕之子桑昆不是逃跑了吗?这几年他又纠集人马卷土重来,骚扰得铁木真几年没有安稳。最近,他与铁木真进行了一场殊死较量,吃了败仗后逃往新疆,铁木真一气之下,亲帅大军讨伐,路过此镇才几日。他告诉朝鲁孟,要见铁木真,就在这个镇上等,这是铁木真返回时的必经之地;或者说,要见铁木真,只要和他在一起,就一定能见得到,因为铁木真是一定会来或者派人来找他的。见老者说得这么仔细,一切都像是自己亲历的一般,心想,看他这个样子,不可能知道这么多事,可能是一个世外高人也说不定,要不,就与铁木真有着不同寻常的关系,便好奇地问他尊姓大名。老者随口的回答,叫朝鲁孟听了好像是在做梦一样,要不就是耳朵出了毛病。他说他叫畏答尔!但看他的模样,的确也像啊,只是,他有今天这么老吗?堂堂畏答尔统领会成这副模样?他试探地问,认不认识一个叫朝鲁孟的人?老者听了朝鲁孟这个名字,就不禁打了一个冷战。他说,朝鲁孟全蒙古的人都知道。说了这一句,他又叹口气说,如果朝鲁孟统领还在铁木真的大军里,桑昆哪里能逃得脱,哪能用得着铁木真长途跋涉远赴西域!朝鲁孟越听越感到不可思议,又问他和朝鲁孟是什么关系?老者听他这么问,一时间又陷入了沉思。自言自语地说:“什么关系?朋友……兄弟……”看他痴痴地样子,朝鲁孟也快人快语,流露出近几年来从未有过的欣喜的神色,放开了粗大的嗓门冒出了这么一句:“畏答尔统领,我就是当年的朝鲁孟啊!”正好路过的两男一女听到这声野牛般的嚎叫,猛地停住脚步,吃惊地望着他,半天才回过神来。老者听他这么一说,仔细端详了半天,又想了一下刚才的声音,顿然醒悟过来,是啊,是他,怎么会不是他呢?几乎是与此同时,畏答尔两腿一软,扔掉拐杖,“扑通”一声跪倒在朝鲁孟面前,声泪俱下:“朝鲁孟统领,是我害了你啊!”只这一句,就哽咽地再也说不出话来。朝鲁孟见状,赶忙蹲下身来,两个已经没有多少人样儿的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,各自存在心间的伤心往事一时间全部涌上心头,就像两个老小孩,竟然哭得泪人儿似的,引得街头的人们纷纷驻足,有的嬉笑,有的议论,有的受到此情此景的感染,莫名其妙地抹起了眼泪……
[ 本帖最后由 zyzgrlsy 于 2007-5-30 13:08 编辑 ] |